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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来,你名字叫袁坚强 |
信息来源:吉林摄影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 发布时间:2013年06月17日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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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经问过她的名字,她说,她没有名字。姓袁,排行第十,别人叫她老十。 她长得不好,眼小嘴大黑皮肤,身高只有一百三十九厘米,一直到四十五岁, 才结了婚。跟她结婚的陈伯已经五十五岁了。从做新娘那天开始,她便被人叫做 陈嫂。别人这样叫她的时候,她哈哈一笑,应得挺脆的。 她觉得自己还算幸运,总算也是嫁人了。她要好好地把日子过下去。所以, 她比别人都勤劳。 陈伯的日子,很快被这个矮小瘦弱的女人过得有滋有味。 她有过儿子的。一共生了两个,都是儿子。第一个怀上的时候,她还兴高采 烈地工作,也不休息。第一个儿子才三个月就小脸青紫地去了。她哭得晕了过去, 醒来后哭了半个月,又“嗒嗒嗒”踩着缝纫机干活去了。生第二个孩子时,她已 经四十七岁了,有了教训,可第二个孩子生出来就已经没气了。陈伯这次哭了。 她没哭,只是一头向墙上撞了过去。 她没撞死,只是之后见了邻居的小孩,她都远远地避开了。她跟陈伯说:“我 怕我过去抱抱那些孩子,就会忍不住抱回家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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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天,她逛街回来,真的抱回了一个孩子。陈伯以为她真抱了别人的孩子 回来,扬起手作势要打她。她紧紧抱着孩子,也不躲。孩子“哇”地哭了一声, 把陈伯的手给哭停了。 她很惊奇,跟陈伯讲,这个在路边捡来的孩子,呼吸微弱,一直不哭不闹。 两个人仔细地检查了孩子,被子里除了七块钱什么也没有,孩子是个女婴,右手 多长了一根手指,也许正是因此才被丢弃。 陈伯和她都很高兴,别人不要正好,从此这就是他们的孩子了。 可就在那个冬天,陈伯喝多了,被一辆迎面驶来的货车撞死了。她一手搂着 捡来的女儿,一手搂着冰冷的血肉模糊的男人,又哭得呼天抢地的。 陈伯死后,她忽然就老了,黑黑的脸上,皱纹几乎盖过了她的小眼睛,她还 不到五十岁,可那张脸,忽然就老成了六十岁。 她身高一百三十九厘米,体重只有七十二斤,平时话不多,每天都泡在“嗒嗒” 的缝纫机声中,不分日夜地工作,做被套、窗帘,她觉得自己不辛苦,只要有女 儿。她不是没有想过再嫁的,只是她长成那样,还带一个六指女儿,谁肯要她? 女儿六岁的时候,要上学了。某天晚上,她趁孩子睡着的时候,狠了狠心, 用菜刀把她右手的第六根手指给一刀剁了。孩子痛极,哭得背过气去,她掐着孩 子的人中,这样讲:“乖,我的乖乖,你要上学了,六根手指会写不出好看的字的。” 她给女儿起名叫陈圆圆,但不怎么叫孩子的名字,总是乖呀乖呀地叫,对女 儿像对命根子似的,谁也没想到她能那么狠心,自己用菜刀就把孩子的手指给砍 了。知道的人都觉得她狠心,十指连心呀,怎么能生生地砍掉了女儿的一根手指? 邻居们都讲她狠,讲多了,女儿叫她妈妈的时候就少了。她也不怪,叫女儿 还是以前那样:乖,来吃饭了。乖,别跑那么快。乖,去学校好好听老师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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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儿考上初中的时候,她更使劲儿地折腾那些布头针线,东家西家地借,很 勉强才凑够了学费。她六十岁了,仍然七十斤左右的体重,仍然一百三十九厘米 的身高,走路却像风一样,很快。 女儿考上高中那年,不管她如何折腾,却再也凑不够学费了。女儿已经稍有 些懂事,说:“妈妈,我真的不能上了,我不能再增添你的负担了。” 她很坚定,说:“不行!乖,你必须得上学,你不但要上高中,还要考大学! 高中你先上着,到大学了再想办法,走一步算一步。” 她决定把陈伯留的这间房子卖给别人,给女儿凑学费。 她很坚决。办手续那天,女儿想着自己从此再也没有了家,眼泪就出来了。 她说:“乖,你别哭,从今天起,你要做一个坚强的人,以后你会经历更多磨难。 从你做我的女儿那一天开始,你就必须经历磨难。我年纪也这么大了,能陪你走 多远就陪你走多远。” 她真的陪女儿去了高中,交完学费,还剩下两百多块钱。她说,去求一求校长, 看看能不能在学校里找份合适的工作,哪怕是清洁工也行,可以陪着女儿读书。 她真的去求了,在校长办公室楼下,她没让女儿跟上去。她是跪下来求校长 的,她不想让女儿看到她给别人下跪。 她跪了。但是,校长没答应她。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时,已经夕阳西下了,她笑了笑,对女儿说:“乖,不怕, 我还有别的办法。” 这一年,她已经六十五岁,脸上皱纹愈加沟壑重叠,头发全白了,还掉了两 颗门牙,体重已经不足七十斤,背有些驼了,于是身高也没有一百三十九厘米了, 佝偻着像一只小虾子。 她的声音越来越沙哑。女儿考上大学那一年,她终于讲不出话来了,不能讲 话了。 女儿很懂事,去打工了,也申请贫困补助贷款了。 有人知道她的事,问她辛苦不辛苦,瘦小的老太太笑得一脸沟壑:“不辛苦。 我女儿都要大学毕业了,有什么辛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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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年,女儿出事了。两个男生为了女儿在学校里打架伤了人,学校要开除 她女儿。 原来,女儿上学的钱,并不是打工挣来的,而是跟不同的男生交往向人家要 的。女儿不似她年轻时难看得嫁不出去,长得漂亮高挑,年轻的姑娘吃不了那些 苦,学会了出卖自己的漂亮。 她早应该察觉的,孩子整天说去打工了,却打扮得越来越漂亮。 她第一次去了女儿的学校,那是这个城市里最著名的大学。 她找到女儿,说:“乖,咱要去向校长求情。你好不容易才要毕业,咱不能 不毕业就离开这儿。”女儿不吭声,她又说:“乖,咱错了,要认。”她一口一 个乖,不骂女儿一句。她越不骂,女儿心里就越难受。 她第二次跪下了。照样是跪在一个比她年轻二十岁的校长面前。除了跪下, 她想不出其他认错的办法,她的声音苍老而沙哑,她没讲自己的难,只讲:“我 没教好陈圆圆,我错了。请校长你不要开除她。” 她一直重复这句话,用十分尊敬、十分严肃、十分认真的语气。 她七十三岁,矮小瘦弱,女儿拉着她,不许她跪,最后竟扯不过她,被她拉 着一同跪下了。她的女儿终于为自己连累了母亲痛哭失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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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名字叫陈圆圆,我就是她那个不懂事的女儿。 校长最终答应不开除我,但要重修一年学分,表现好才能拿到毕业证。她很 高兴,对我说:“乖,咱多学一年,能比人多学一点儿。” 这一年,我认认真真地去打工了,也认认真真地在完成学业了。 2008 年北京奥运会时,她已经住进了我自己贷款供的一套小两居室里。她 七十九岁了,更矮小瘦弱,她忽然之间虚弱起来,不再是以前那个从来都不生病 的老十,她觉得自己变得娇气了,整天埋怨自己给我做顿饭也做得不周全不利索。 她有些嫌弃自己。 电视上正在放丘索维金娜参加的跳马比赛,这个已经三十三岁的女人,早已 经过了这种运动的黄金年龄,可是她为了救儿子,竟然重新走上赛场,夺得了银牌。 我哄她说:“妈,这个女人很伟大,跟你很像。” 2008 年 10 月 5 日,她躺在床上,没有像往常一样起来。她面色安详,悄悄 地去了。医生说:“她应该是在睡梦中心脏忽然停止了跳动去的。没有什么别的 原因。就像一部机器,一直性能良好,所以她一直转呀转转呀转,转到了一个再 也不能转的程度,就忽然坏掉了,再也修不好了。” 医生填写死亡报告的时候,问我:“你妈妈叫什么名字?” 我哑然凝噎,她身份证上的名字,是袁氏,她竟连名字都没有。医生顿了一下,说:“叫袁坚强吧。世上所有的妈妈,都有一个名字,叫做 坚强。孩子,你也要坚强些。” 我的眼前忽然闪过她这些年来的种种,她又老又丑,矮小瘦弱,最后几年连 嗓子都哑了,可是她一直站在我的前面领着我走,她一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才猝 然停下,之前,她从不低头,从不退缩。 我眼泪滂沱:“是的,是的,她叫袁坚强。” 袁坚强女士,请你一路走好。如果有来世,我们仍做母女,到那时,你来做 我的女儿,好吗?
(作者:凌霜降 选自意林《情丝袅袅》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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